琉璃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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碧玉盏

BY  悠悠sam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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碧玉盏

 

【楔子】

 

我的朋友是个神棍。

他虽然生着金毛蓝眼,却说得一口流利的中文,平日里爱好五行八卦风水算命。偶然会见他在曼城大学的某个偏僻角落捧着女生的手看相,时不时蹦出的生僻词与头顶高耸的西洋建筑合衬起来极其怪异。真真要不由感叹人类的血脉相承,天下大同。

 

他笑起来总是极尽灿烂,灼灼好似一抔火。

 

那些火在干凉心脏的边缘燃起,引发焦黑的烟尘,灰烬翻涌,充塞了胸腔。一直以来我似乎从未见过他低沉皱眉的样子,直到他有一天跟我说起自己已经连发了多日的噩梦。

那是怎样的噩梦,他没有讲。我装作云淡风轻地笑他,他也并未听。

过了月余我才再见他,他红着眼睛,拎了件宝贝似的包裹,那包裹显然已经越岭跨国,不知又飞过了几重的天海山河。只是茧一般的保护层层破开,乌木匣子里躺着一只翠绿的碧玉盏。

何等的琼浆玉髓才能配得上它。斗转星移,日升月息,千万次蒸酿而成的美酒,寒暑交替一样的滚烫冰凉。

嘴角似被一根丝线扯住,他说这酒盏并不盛酒,只纳心头血。

 

【壹簇雪】

 

一束光从檀木窗框里斜进来,正好打在索迩的眼皮子上。他悻悻地伸了个懒腰,往外一望早已是日上三竿。头还有些昏昏地疼,脚一蹬踢倒了床头的青瓷酒瓶,哗啦碎了一地。索迩暗骂了句,发现自己是和衣睡着,不知道怎地还睡了个大头颠倒。

怪只怪昨日那家闹鬼的酒坊,老板千恩万谢送他的那坛桂花陈酿。

索迩从床上翻起来,套上搭在椅背的罩袍,随便绾了下头上的乱发,推开厢房屋门。寒气扑面而来,口鼻都是说不出的清冽舒爽。三清观的院子早被小道士打扫干净,刚翻新过的青砖地让初冬的阳光轰着,隐隐约约地发亮。索迩径直走到水井边,打上来一桶,就着那冷水洗脸。

他倒是一点也不嫌凉,水往脸上泼,激起一片模糊的白色烟雾。日头的光降落下来,木桶中倒映的脸却是与旁人不同。碧蓝眼睛和身后的天色交融,几缕湿了的头发散下,正滴着水,好像绣娘匣子里藏着的那把金线。

西域面孔也不算是天生异象,长安城的百姓早就见多识广。只是天赋异禀倒是真的,索迩从小就眼睛耳朵不干净,看得见鬼狐精怪,能闻兽语。各方和尚道士把他家的门槛都要踏破了,直到某天一位长髯仙风的道长,掐着手指的一番话才终于让他娘放了人。

索迩早就忘了自己的师父那天究竟说了什么,他甚至都忘了父母的长相,只记得天光将散尽,漫漫的云絮翻滚,停在师父左肩黑鸦的叫声,和着他娘的一颗眼泪,好像热油一般烫在心上。

书还没有读够万卷,神仙方术倒是习得不少。师父云游四方,索迩年轻轻便做了这长安城边三清观的道长。一身赶妖捉鬼的好本事让小小道观香火不错,他请来工匠重新修了观里的老君相,又翻新了大殿和厢房,于是他即便再醉酒赖床,谁也不敢有丝毫微词。

 

道观后面是个桃林,此时正叶落枝枯,朦胧胧的日华泼洒,只一片萧杀。过午索迩便提了剑到这林子里练剑,衣服脱了挂在枝桠上。剑气闪出隐隐的青光,地上焦黄的枯叶被卷起,打着旋飞在空中,又堪堪地片片碎裂,剑尖仿佛重影般看不清,只是气流瞬间割透了四方的树皮,他脚下的落叶汇成个巨大的两仪图来。

周身蒸腾着热气,好像烟雾爬升,冷风穿行,剥落树梢上的薄霜。剑舞得畅快淋漓,不觉就到了日暮时分。索迩抬起头来看天,阳光逐渐暗淡,鸡子黄一样的日头被丝丝灰蒙的云絮遮蔽。没一会,空中开始落下了细小的冰渣儿,景物就都慢慢模糊。

这年冬天的第一场雪。

索迩无奈地收剑,把衣服往肩上一搭了往回走。比起炼丹打坐,他显然还是更偏爱习武,自幼如此,师父倒也不怎管他,只是倾其所有的都教了他。

 

冬日里天黑得早,只一会夜幕就铺天盖地的遮下来,索迩吃过了晚饭,百无聊赖就着烛火看书。窗外的雪渐渐大了,和风一起扑扑打在门板上,那光焰摇晃着,偶尔能衬出外面的几缕飞絮。

书页粘着索迩的指尖,半天才翻动一页。他支着头,又伸手去够酒盅,半道上却停了下来,合上书起身,抓起屏风上的大氅披了,就走到院外去。

天色已晚,侧房里的小道士们早已睡了。雪还未停,星月都模糊不可辨,只身后室内还有那一点点微光,好在风算是小了些。索迩走到道观大门,卸了门栓,门外正立着一个人。

雪已落了满路,好似新鲜茂盛的草甸子。那一身白衣的公子,就站在这茸茸的新雪之上,却连一个脚印也不曾留下。他没有束发,一头黑玉样的头发从领口的兽皮镶边滑落下来,直铺到腰际。那些簌簌的雪花仿佛躲开了他,在四周神奇似地朦胧发亮。

索迩抱着手臂靠在门框上,翘起嘴角,

“你怎么还来?”

对方伸手去接天空飞落的雪沫,好像那是糖屑一样地舔塞在嘴里。他生了一双幽然萤绿的眼睛,眼波一转看向索迩,在光线稀疏的夜色中,仿佛翡翠般隐隐有亮。

“神仙来得,我就来不得?”

 

【貳攏紗】

 

门外那人生的高挑苗条,广袖外面套件雾拢纱的罩袍,说这不是冬日里的装束罢,他领口又滚了一圈密丛丛的雪白兽毛。袍脚几近要拖了地,却也还是一尘不染,湿都没有湿。

可惜这翩翩公子身上没有一丝的人气儿,洛寂,原是那太白山上的一只狐狸。

 

“还不快让我进去。”指尖从唇畔滑出来,他头一歪又伸手去拍索迩身上的落雪。

索迩无奈,暂且收了门头的符印,让这妖精进来。

两人无声穿过院落,厢房门一开,洛寂就争抢着往里挤。

“大雪封山,你不好好在洞府呆着,又跑来这里作甚。”索迩合了房门,还加了道障眼法在门楣上。

“洞府里只我一个好生无聊,再说也没的碳烧,哪有你屋里暖和。”洛寂顾自找了椅子坐下,眼睛滴溜乱转,翻了几页桌上的书,又看到了一旁的酒壶。

“哎哎,你温点酒同我喝嘛。”

索迩独自脱了大氅,站在门边拍落上面的雪花,刚刚才重新搭回屏风上。他几步走到桌边,夺了洛寂手里的酒壶。

“现在喝酒?醉倒了明日里现了原型,让我小徒弟看见,把你的皮扒了做成领围子,看你还乐得起来。”

那只男狐狸身子一歪,手支着头讪笑,“小气……”他拿着酒盅玩了一会,“你这饮牛饮骡的粗器,我也不屑使……”又眯眼打了个呵欠,问索迩困不困。

“困了你就上床睡去罢。”

 

索迩恐怕只当洛寂是个山林野物,是踩着野花打滚嬉闹的玩伴,悬崖间穿行采药的帮手,练剑背诗偷懒的同谋……他廿年前就认识的,玄毛银毫的猛兽。

他喜欢唤他“小洛”。那时他们躺在山间溪畔,柏叶交叠做席,松软清凉。慢看日光散落好似镶银的纱帐,入眠就深沉的连梦都不会有。

现在或许也是一样。

小洛倚在床帐里面,说两个人一块睡暖和,索迩被他念叨的烦了,就也脱了衣服鞋袜上床。

“你可安生点,别乱摸乱动。”索迩背冲里躺下,枕着自己的胳膊,安心似的很快就要睡着。

床榻略显拥挤,将两人挨的更近。小洛伸腿去压住索迩的脚踝,不知他可否有一点想念身后熟悉的味道。

 

长安城西的太白山古来就以秀杰著称,冬夏积雪。唯独六月里开山,始有人往来通行。相传金星曾坠于西峰,化为白石如若美玉。洛寂那日在山间闲逛,见石下只站着一个小童子,抬头又转脸望向他,蓝眼好似青空流转。

盛夏花草繁盛,紫气往来缭绕,洛寂刹那笑了,或许这孩子才是金星之魄罢。 

索迩对山间锦衣华服的青年没有任何惊惧之色,而洛寂知道他一定是看穿了自己的皮相。

那时峨冠高耸的妖狐好似仙神,孩子站在树下,笑靥如同叶间斑驳的光。

“你怎不怕我吃了你?”

“你才不会。只有我能听懂你说的。”

高山融下的泉水潺潺,苍松深处传来阵阵鹿鸣,空谷回声澎湃如涛,彼时年少的索迩披着道袍,站在高木枝头,幽然慢道,

“你们说的我都能听懂。”

树下的洛寂抬头,朝阳将那少年勾了一个光芒璀璨的轮廓,耀目如火。

 

二十年也不过瞬间,现在的索迩竟长的比自己修成的人身还高。洛寂躺在他身后,一手支起头,指尖隔空一捻落下了纱帐。

窗畔依然冷风呼啸,帐外的烛火如同跳跃在雾中,隐隐光芒透进来,索迩一头的金色发丝柔软散落在后颈上,好像要燃着了似的氤氲发亮。

小洛忍不住伸手去碰,他只觉得那些发梢都带着温度一般,千丝万缕地缠绕,再温柔滑落指尖。

索迩怕是觉得痒,喃喃说了句什么,小洛没有听清,也不再问。模糊不清,隔着门扉,隔着纱帐,隔着梦里梦外,隔着皮骨人心。

算了吧,妖物又哪里有心。

一招一阵细风灭了烛火,就要把手都塞到索迩怀里。

索迩也并没有推开他,他知道他一直手脚怕凉。

 

【叁更夜半】

 

黑暗中索迩只迷糊糊觉得身后一阵悉索,小洛的手就慢慢滑到他的腰际,意图往他的胯下摸。索迩拽了那只手重新塞回自己怀里,用指头扣住,让它动弹不得。

后面小洛哼了一声,“就是戏耍会子,我又不会采了你的阳气……”又把脑袋往索迩的脖子跟前凑,“要么我变个女身于你?”

“你再折腾,我就自己剥了你的皮,再换几贯钱买酒喝。”索迩的声音让静寂无声的子夜压得极低,语调里完全没有字面上的冷,倒像是一块厚重的毡子盖过来。

小洛脚下里用膝盖顶了顶他的腿,嘴里一边轻轻咕哝,“你打得过我么……”一边觉得暖意从身前温热的躯体上泛开,眼皮也就慢慢地阖上。

没有烈酒助眠,索迩这一觉睡得却极踏实,简直好像幼时在山间的瞌睡,醒来只觉神清气爽。望向窗外已是雪过天晴,东方才蒙蒙擦亮。

他披衣站起,回头见床上那人还睡着,不老实地蹬开了被子,正兽似的把自己蜷成一团——两扇睫毛漆黑的一片,薄幸的嘴角微微上扬,真就好似只狐狸。索迩低头笑笑,拉过自己的被子给他盖上。

 

洛寂是个妖怪,妖怪就要吃人。吸人脑髓,食人心肝。

索迩只记得初次见他吃人挖心的模样,虽然当时自己年龄小,却也似乎并未被吓到。或许是因为自幼目睹恶鬼冤魂习了惯,也或许是因那场景太过妖异,就生出一种无以名状的美来。

血红肤白,油彩一样黑的头发上好像沾了些水汽,略略凌乱地铺展开,绵长纠缠如同一丈丝。光脚踩着新死的尸首,玄狐的双尾从锦缎堆叠的衣物下摆中露出来。左衽大开的领口滑落一边肩头,妖狐指甲上一层皂色的釉光,他舔尽指尖的血,一滴殷红落到胸口,仿佛幽然生出的朱砂痣。

洛寂百年来不知吃了多少农夫猎户、迷路的山客。让索迩撞见了,才骗他讲自己是第一次尝这种荤腥,也不晓得是骗住了还是没骗住。

只是索迩叫他别胡乱害人,或是让他寻些山贼响马、远配边关的恶犯下口。

这捉妖的年轻道长曾问他,恶人们可都是黑了心肠,腥臭不可闻?洛寂呵呵笑着转身,翠绿眼瞳在暗影下直显得波光潋滟,

“傻瓜,你们人自以为行了恶事便会问心有愧,积秽于胸。其实人心血气,哪有什么区别,越是年轻气盛,反而越是美味呢。”

 

这狐狸精睡觉,一睡就是一天。

待小洛醒了来,已经是夕阳西下,橙红的光穿过窗格子,给厢房里的物件都镀了一层金。他伸个懒腰,抱着床上索迩的被子又闻了一会,才慢悠悠起来。脚弗一沾地,身上就变了件绣金点绿的墨色衣袍,方才睡乱的头发也齐整束好了。

小洛踱过去开了一点后窗,清透的凉气散进来,玉一样冰在脸上。他抬眼向外张望,一边雪后的碧空正被燃烧的暮光吞噬,好像来自地狱的业火,让远处的群山沉落于黛色的暗影中。那片桃林染了光焰,仿佛鬼魅要从树木的枯枝间攀爬而出,带走一个个生灵的魂魄。这火一般的光景,不是滚烫,却是呵气成霜的冰凉。

他垂下眼帘掩了窗户,又绕回到桌前,看到酒盏下面正压着张纸。估计是索迩清早出去办事,怕他乱跑吓人——上面只凌厉简单写了四个字:“等我回来。”

小洛笑笑,将纸塞进袖子里。又摇摇一边的酒壶,看来只剩下壶底一点残酒。他撇撇嘴,把那点酒都倒进盏里。

酒盏捧到眼前,狐狸眯了眼睛,不知闻到的是酒香还是谁唇畔的滋味。

瓷器的边缘碰到另一个嘴唇,干凉辛辣入了喉咙,舌尖接住最后一滴,在胸膛里百转千回。

直到夕阳落尽,那人裹着一身灿烂的光华迈进门来。

 

【肆时澄明】

 

索迩洗漱完,换了一身剑袖短装,没穿道袍,只是披了昨儿夜里那件大氅。小徒弟刚备好了马,将军家的小厮已经于门外候着了。待他在腰间带好长刀,把拜帖收进怀里,飞身上马往长安城奔的时候,清晨的第一缕阳光还没有完全降落下来。

马蹄踏过溅起片片残雪,引路的小厮一刻不敢停下。二人进了开远门都未曾下马,一直到了永福坊的将军府邸,只见门口几个人急慌慌过来迎接。

原是将军的独女去乐坊游玩回来便染了蹊跷的恶疾,平日里精神无事的人忽而就一病不起。看了不知多少个大夫都不见好,最后连宫里御医也终于拂袖摇头。夫人抱了最后一丝希望烧香拜佛无用,还是一个远房亲眷提了索迩的名号。 

如今这姑娘就剩下一口气,可不得十万火急。索迩在前厅里把拜帖呈给福将军,这位朝廷大员已然准备好了给女儿承办后事。只是前脚几个念经的和尚刚走,无奈夫人这又请来了个道士。上下打量一番,这人随身也没拿什么宝具,连黄表纸都未装着一张。长刀高靴,胡人样貌,相比道士,反而更像是个游侠。

将军摇摇头,摆手让丫鬟带着索迩去小姐的闺房,无论如何且试他一试罢。

穿过重重的亭台水榭到了房门口,索迩拦住引路丫鬟,并没有推门进去。他手贴在窗蒙子上闭眼站了一会。另一手掐着指节,睁眼,对一边立着的管家道,

“你家小姐的病可以治,不过费些事情,布施可要加倍。”

一众人等连忙点头,索迩就让招呼里面侍候的人全部出来,又叫几个小厮拉来为办后事准备的黑色布帐,从里到外把所有的门扉窗户遮个严实。

待合了索迩的要求,天幕里已是朝阳的华彩满布,楼檐屋角尽是瑞雪的银光。索迩没点烛火,只问管家备来酒肉说要自己吃喝,他招呼门口的人各自散去,走进室内的一片漆黑里。

那福简小姐仍在床上躺着,绣着丛竹凌霄的床帐已被收起,人正双眼紧闭,呼吸微弱。道士卸下腰间的直刀放在桌上,坐在桌边给自己斟酒,也不知他是怎么在这几乎没有一点光的屋里看清的。环顾室内,装饰清雅,墙上的字画应该都是小姐亲手为之,架上摞满了书,可以看出是时常翻动过的,屏风末处还挂了一柄弓,小巧精致,应该极合女子的手劲。

索迩的目光移回到床上姑娘秀丽的侧脸,把杯中酒一饮而尽,眉宇间的笃定似乎又多了些。

 

焦急等待的一众人眼看日头要慢慢爬升至天幕正中,几个时辰过去,屋里一点动静没有。每时每刻都是熬煎,有人已经心生怨怼,

“那道士怕只顾着喝酒吃肉,耽误了这么久,万一……要不进去看看……”

管家看着夫人的眼色,叫胡说的下人闭嘴。

“道长叮嘱过不准任何人靠近。”

索迩以手支头,似乎是靠在桌边假寐。他一手捻起了酒杯,眼望着那细瓷器,不知怎地就想起来妖狐细长又骨节凌厉的手指,和他指甲上生漆一般的黑釉彩。

 

午时刚过,窗户合页开始被风吹过似的吱嘎作响。索迩封在门上的符印凭空晃了一晃,他拿眼角暼过,

“……终于等不住了。”

话音刚落,那小姐竟忽地睁开了眼,从床上一下坐起,就这么在黑暗中两眼圆睁看着索迩,索迩只把桌面的空碟酒壶推到一边,也看着她。

渐渐姑娘的眼睛里浮上层莹莹发亮的白膜,周遭一丝风也无,器皿家具却全都开始咯咯振动。

索迩一动没动。

忽地小姐的瞳孔里闪过一丝红线,刹那叫他捕捉到,道士眯眼提了桌上的刀,瞬间站在姑娘前面,一手按住了她的额心。

滴漏落下,此时正值午时三刻,分毫不差。

那女子发出撕心裂肺的喊声,骇人得简直要让等候多时的众人一哆嗦。

索迩掌下一副淡金色的八卦图,水波一样在女子的额头上扩开。他口里默念了一串长长的敕令,

“速速投胎去罢。” 

然而有青白的光汇聚,像新萌发的枝条从她的七窍里鼓胀挣脱出来。那光飞在空中的瞬间,姑娘就像断了线的人偶一般落回床榻上。

“啧。”

索迩皱起眉头,看那道光在黑色的幔帐间无头苍蝇般乱撞,四处寻找出口不得,眼见四方封的符印要有了裂隙,索迩抽刀挡在眼前。那光如人一怔,倏地膨胀了几倍,仿佛腐朽枯槁的脸,又像张口的猛兽向他扑来。

索迩一边侧身闪过,拇指于刀上一擦,以血在刀身写了一道符,两手持刀挥向那光的正中,刀刃过处,如同砍在石上,虎口都震得的发痛。一时间金光四溢,诡怪白芒点点化为污血,又落地变成飞灰。

索迩舒了一口气,收刀,把手上未干的血渍在衣袖上擦了。这一片郁暗着实叫他憋闷,道士转身去拽落包裹室内的黑布。

那福姑娘只觉得自己要从持续的噩梦中悠然醒转,好似有暖阳落下,自己如同自冰窟中重新回还了人间。眼皮轻颤,慢慢睁开,只见满室的光,明亮要刺伤眼睛。

屋里却是立着个陌生男子,窗隙折射的雪光填满了他颀长身形的暗影,那对蓝眼纯粹的如同郊野苍穹,一头金芒的头发火般璀璨。

他看见她,笑了,好像画中的异域神祗。

“你没事了。”他说。

 

【伍花馬】

 

索迩收下了主人家的千恩万谢和加倍银钱。他婉拒了午宴,一刻也没有多留。将军府门口的残雪已经扫除干净,府里的人一直把道长送出街口。

阳光下依旧是天寒地冻,口中呵出的雾气像道观里的焚香般蒸腾。索迩牵马走了一阵,就近找家酒楼,自个叫些饭食坐下。

正等小二上菜的那一会儿,对面就飘过来一个人。

“师兄?!”

索迩抬头一看,对方也是一身的短打扮,只不过身形玲珑有致,原是个女子。

“熙拂?”

她摘了头上的纱斗笠,露出张白皙的小尖脸来,一面就把腰里的剑解下来放在手边,

“我看见楼下那匹老马,就知道是你……你怎么还在长安?”

索迩没有回答,他伸手捏起桌上碟里的几颗花生扔进嘴里。

“好久不见了啊……师父近来可好?”

“我也好一时没见着他了,怕是回昆仑山了罢……不过,他也很担心你。”

索迩看着她笑笑,

“我有什么好担心的,逍遥快活。”

姑娘垂下黑漆漆的睫毛,躲开了那灿然眼神。

“傻笑可没用……虽然我不完全晓得你那些事,但你这样不听师父的话,总是不会有好果子吃的。”

小二端着碗碟来上菜,适时打破了些许尴尬,索迩拿了筷子递给熙拂,

“我的事情,我自有打算。”

两个人再没说话。熙拂又叫了一壶女儿红,碰了下杯就各自吃饭。

瓷碗在手里似乎要比平时重,姑娘不时瞥一眼对面的男人。几年过去,岁月还是在他脸上留下了不少痕迹,主要是那双眼睛……似乎变得比仲秋的苍穹还要深,少年的凌厉褪去,广博的抱负还在。熙拂知道他的脾气,他倔强的就像自小陪伴他的那匹马,恐怕要一直跑到死在路上。

她看见他眉头间的印痕,心里翻涌起一阵不可言说的别样滋味。她放下碗筷,轻声慢道,

“跟我走吧。”

索迩只是摇了摇头。

下一刻熙拂咬着牙抽剑,可惜还是慢了三分。青锋的寒光仍未落下,剑尖就让索迩夹在两指之间,他手一送把她拉了过来,

“你打不过我的……”

可能是因为索迩的另一手扣住了她的腕子,让她没法使下一招,也可能是因为这耳边的话靠得太近,叫姑娘愣了一下。

这一下,令索迩得以打个呼哨,直接从旁侧这二楼的窗户跳了下去,轻功傍身,奔来的马正好接住他。

酒楼店家还没从“打架了”的惊心与“没打起来”的放心中调和过来,索迩已经对熙拂扔下一句“回头再找你”,消失不见。

 

马在西市的一家珠宝玉器店前面停了下来。

索迩的一身打扮仿佛个侠士,店家想想恐怕这大汉是要买点东西送给哪个青楼的小娘子,忙招呼他看看金簪步摇,哪知他摆摆手就往里走。

内室是些文人玩的雅致玩意,店家实在看不出他能喜欢些什么,只好任由他自己挑。

金樽,银皿,琉璃杯。应该太俗气。犀角碗,琥珀盅,似乎也不好配酒。

高架上一抹翠绿夺了他的眼睛,浓烈欲滴又简单至极,小小一只碧玉盏,好像太白山上六月的绿荫,又似谁的瞳子波澜不惊。

这冰凉的器皿躺在手心,绿的无一丝瑕疵。

什么样的琼浆玉液才能配得上它,罢了,配得上他的唇就好。刚领的银钱都悉数放在店家的柜台上,换了这只碧玉盏。

反正索迩向来也不在乎什么钱财。

冬日里天短,折腾了半晌,太阳已然慢慢沉落。待天光将息,一片赤红如快要燃尽的薪火,索迩才又回到道观来。

推门进了厢房,洛寂果然还在等他,不过正靠在桌边打呵欠。不知道这狐狸是不是冬天到了暖处就爱犯困,只是这会儿狐狸看看他,莹亮着翠眼,嫌他裹了一身的寒气,

“有没有给爷带吃的回来。”

索迩笑笑,说没有, 

“我可没人心给你吃。”

他把个乌木匣子放在桌上,“这个给你用去,以后就别嫌弃我的酒皿。”

洛寂撇撇嘴,打开了匣子。

那温润的玉让最后的残阳染上了浓烈的颜色,剔透玲珑,是把谁身上的灿烂光华都悉数收进。

因索迩背身过去挂起衣服,没看见洛寂的表情。他只知道小洛伸出手来,轻缓相扣,指尖沿着那薄薄的杯口慢慢转了一圈,如同抚触琴弦。

他隔了一阵才说,

“谁稀罕你们人的东西。”

 

隔三差五地又下了几天雪,索迩正要出门,却赶上将军府的小厮来拜访,他站在大门外面,手上正牵着一匹良骥。

“小姐听说道长的马匹已经年老,就要把自己的马送你。”

这匹马,正是小姐的心爱之物。

马蹄曾踏过初春新萌的青草,踏过朱雀大街上的青石板,少女襦裙的一角被风翩然吹起,她们解下发上的金线丝绦,和手里的信一同抛给宫城门下的执戟郎。或是胡服丽人的马球游戏,玉勒雕鞍,青鬃白流苏,巧笑如银铃。

那畜生四蹄强健,两眼清明。它不安分地喷了个响鼻,激起团团白汽,就同那时在围猎场上,即便面对发怒的山豹也并无畏惧,只因它背上是执弓的将军之女。

索迩拍拍它,好像懂了似的。

他笑着对那小厮说,

“不了,我已经纳了布施,没有理由再收什么东西。你家小姐养好了身体,就是最大的感激。”

 

【陸角燈】

 

小洛似乎往索迩的道观里来的更勤快了些,有时消失的几天不见,有时又赖着不走几天。和这三清观的主人一样神出鬼没,行踪诡秘。

只不过一个视人命如草芥,一个救人于水火。

索迩并没管妖狐都在哪里浪荡,他只是看他把琥珀色的佳酿倒进那只碧玉盏,酒好似半凝的醴酪,在杯底一跌,于谁的指尖擦落醉人的香。

而洛寂是否在乎过道士都去了哪里,做些什么,他的调笑胡言,百无顾忌,喝醉了露出一两条尾巴,眼角发红舔着唇边的一只尖牙。

究竟是放下了心还是从未敢碰。

捉妖的没捉这妖,吃人的也没吃这人。

才是咄咄怪事。

 

冬日拖着长长的步子,慢或也快,一年就又到了尽头。对于山间的精怪,一年不过转瞬,而肉身凡胎的人,又能有多少个一年。

小洛笼着皮袖筒站在雪地里,平日里苍白的脸叫寒气冻的有了些红气,索迩翻身下马,冲他悠然一笑,露出一口好白牙。

“你不是一直要进城去耍,上元灯节,我同你去。”

白茫茫里,缠绵雾气。那金发蓝眼明空,地下都闪动着莹亮的光。

道士一直没答应让那妖狐去过长安城。恐怕是天子脚下,四方封着神兽符印,妖怪精魅皆进入不得。也恐怕是以小洛的道行,这些都不足挂齿,道士只怕他闯祸伤人罢了。

这妖怪吃了成千上百颗心,是不是也能生出一颗人心来。

 

正月十五这日,索迩给洛寂上了个障眼法,瞒过护城的结界,同他一起入了朱雀门。全城热闹欢喜,阳气大盛,香火兴旺,四方神明庇佑,这天小洛进了城也用不得妖力。

马拴在客栈,两个人便四处悠闲乱转。

街边巷内的小吃,麦芽糖夹心,香甜软糯,和极了小洛的胃口;平康坊里的酒肆,场内炉火烧得极旺,台上跳舞胡姬的裘皮下面露出赤裸的腰肢,金银相撞,细碎作响,葡萄美酒加了冰,也不会觉得凉。

街头打把势卖艺的藩客向洛寂讨要赏钱,他正想随便变些假的出来,才记起今日自己和凡人无甚区别,只好捋下手上的一枚戒指扔进那面铜锣里。

那艺人千恩万谢,一旁索迩看的直笑,“你现在才想起没带钱来。”

小洛白他一眼,就要伸脚去踩他。

半晌再抬头,已经可以看到浅淡的满月恍如透玉……一边日华缓慢跌落,烧灼般沉在飞檐斗拱的高耸楼宇间。

灯渐渐亮起,这长安城的盛大节日。澄明辉映,人群熙攘,身形高大的两人算是占了优势,能看全了宫灯的精细描画与灯谜字句。

天光退去,穹窿如笼盖,将黑纱似的暗色织起。灯光明媚,铺满了一整条朱雀大街,仿佛蜿蜒银河的人间倒影……那些灼灼火光闪烁于谁翡翠的眼瞳里,细细碎碎,可与天上的星子争辉。

小洛弯起眼睛和嘴角的坏笑,笑索迩猜不出灯谜。

一盏盏上花蝶鸟兽,艳影斑斓,空中飘着暗香,歌舞声声缭乱。这半宵太短,人人皆欢声笑语,谁知道自己旁边是杀人不眨眼的妖怪。这一晚又太长,长到要镌刻在胸膛,嬉闹的人群哪里知道静水下藏了多少刀枪剑戟、尸骨如山。

 

沿着街一直走,直到把最末一盏灯也抛在身后。

拐过弯是家酒楼,此时也还在喧闹,只是墨瓦的屋角间挂着一绪月色的清辉,比起刚才满街里的通明火光,忽而就显得有些冷。

索迩早就说过,老友约得晚宴,此刻倒是准时。

没了灯光的温度掩映,洛寂看那重楼之上的满月通明如银盘,亮的好似悬在山间,如同不在这烦嚣城中。

道士转身就要进去,洛寂张口却无声。

千种瑰丽,万般繁华,终究也是要散。

他怎知他这是赴了鸿门宴。

他怎知他要闻得垓下悲声。

下一刻洛寂伸手去拉他,若是妖物也有心,知晓悲哀是何物,那他此刻的两眼恐怕就快要被盈满。

暗影爬上了锦缎衣袖,远远的笑闹歌声隐于夜色中。

“索迩,你同我回山里吧,别再管这什么混帐人间。”

有谁能让他说出这样的话来。

索迩回首一望,冲他笑了。小洛却怎么也看不清他的表情,或许是洛寂之后刻意忘记,不然那蔚蓝的眼瞳怎会淹没在漆黑里。

他摇了摇头,轻轻扣住洛寂的手腕子。

那妖狐低头一看,手上是一副扭金错银的锁妖绳。

 

【柒日未央】

 

洛寂悠悠醒转,弗一调息,感觉血脉仍被封着,几乎一动不可动。睁眼,发现自己正身处一间陌生的柴房。手腕绑牢着锁妖绳,已被拉伸的有些酸痛。

北风拍打着木门扉,几缕夹着霜花的寒气从朽烂的裂缝里透进来。

门边立着手中按剑的熙拂,男装长靴,一件皂色的兜帽大氅将她整个人包裹。

妖狐的眼睛比那些风更冷,兽一样不带丝毫人气。他看向她,

“索迩呢?”

熙拂没有答他。

她记得那日师兄藉着老君的锁妖绳封了这妖物,另它现了原身,又变得个兔子大小。熙拂见到它时,暖呼呼软绵绵的一团,细长上挑的眼睛紧闭,若不是还有呼气,简直要被当做是截上好的裘皮……这才得以能叫她藏在袖子里带出了城。

然而谁人不知太白山的传说。“山下行军,不得鼓角,鼓角,则疾风雨至。”那召唤寒气的妖魔,百兽的王者,此时正靠坐在薪柴上,却仍不见有丝毫落拓。他的眼瞳好像矿脉里的无机珍萃,又像黑暗中捕猎的磷火,叫她背后发凉。

若不是上元灯节的天时地利,还有那伸手望向谁的片刻犹豫……哪个又能锁得住他。

“他现在哪里?”

熙拂也见过厉鬼魔怪,何曾有过畏惧,而如今洛寂的妖气如乌云压顶,迫得她几欲后退。姑娘握住剑柄的指节已经紧绷发白,她的嘴唇慢动,

“在大牢里。”

四周静的只可听见风吹窗动,洛寂似乎是缓缓吸了一口气,

“还有呢?”

熙拂逼迫自己不要挪开眼神,脚底站定,声音滚动如冰珠颗颗落地。

“判七日处斩。”

妖狐好似瞬间愣了,翠色的瞳子倏然变成了漆黑,他好像想说些什么,张口却只有几个字,

“放开我。”

熙拂只觉得有冷汗从背后滑落,

“放了你,也救不了他……”

那妖兽竟放声狂笑,纠缠的黑发丝悚然乱颤,

“救他,我才不会去救他,这天字一号的傻瓜,什么狗屁的义胆忠心,什么扯淡的效忠宗族!你们人都是些虚伪之徒,活该,死了活该!我就想去看看他怎么死的。”

他不再看向她,熙拂才终于得以垂下眼睛。发现心脏已如鼓般擂动,不知道她是否明白师兄最后的性命相托,为何除了一座道观,还有一只狐狸。

“没人能救他,因为全是他自情自愿,即便去劫法场,他都不会走。”

    

那日纷乱吵嚷的酒宴,洛寂并未亲见。之后索迩又是如何于全副武装的金甲武士前坦然被绑走,甚至笑着没有丝毫反抗,他也并不知道。

妖狐的勃然愠怒到底因为一届凡人锁了自己,还是因为那一切发生之时,他正无意识地沉落于一片黑暗里,躺在个女子的袖笼中,被安然无恙地送出了长安城。

索迩是个道士,也不全是。救人的方法亦不只捉妖这一种。只是太平盛世下也会藏着鲜血暗影,待到飞鸟落尽,良弓又该放到何处。

熙拂只知道索迩参与了政事,并不想这大潮水浑波深,抢劫杀人还要判个秋后问斩,那明明是个堂堂磊落人,竟这么快就要被送上刑场。

那姑娘紧绞着眉头,拿水罐给柴房的妖怪。

几天时间,分分秒秒都度日如年,洛寂似是一直闭眼假寐,其实牙齿都咬紧了。

以索迩的能力,也就将他封了三洞四辅的一十二天。

“待你血脉解开,松了绳子,你便自己走吧。”

那时师兄又在何处……而自己竟还在这里复述他的叮嘱。熙拂只觉心头一阵颤动,如同伤口擦上黄连。她看见洛寂抬起了眼皮,一言不发,勾勾下巴叫她把水给他。

熙拂紧紧捏了那瓦罐的把手,恨恨地一样将将靠近,似要把水直接浇过去。

弯下一点腰,冰凉的水珠沿着罐子还没滴落到地下。

只刹那,就碎了满地。

妖狐的瞳子闪动一线红痕,整个人把熙拂压倒在地上。

捆着的手臂扣住她的肩,腿压紧了下肢的主穴。如此困住她,丝毫动弹不得。

他大约是自己硬生生把封印冲破了一半,气息不稳,喘息不定,寒凉妖气充塞满屋,他却还用不得。冷汗湿了他的额角,丝绢一样冰凉的头发散到了熙拂的身上,

“解开。”

呵气成霜。

熙拂看着他不说话,地下晕开的水痕已经湿了指尖,粘腻似血。那妖狐的脸上苍白如纸,双瞳幽绿的好像深涧,恐怕他现在还不能完全站起来。

四处沉重的如同灌了墨,洛寂忽而就翘起唇角一笑。熙拂只觉得自己被松木冷涧的气息笼罩,可能,还有血液般的铁腥。妖狐锋利的犬齿擦过她的脖颈,皮肤已经传来了被破开的刺痛。

“解开。”

那声音低沉嘶哑,落在耳畔,若不是未带半点感情,简直好似枕边情话。他说得很慢,近乎一字一顿。

“还是你想死在这。”

熙拂闭上了眼睛,胸膛里的血腥气混合着苦涩,滋味无法言喻。她又怎会怕死,只是能否还有最后一丝希望。

师兄,原谅我这次没听你的。

 

手腕间绳索如银蛇滑脱,妖狐发出一声长啸,简直要把房顶的屋瓦都震落。他脚下的地面结出霜雪冰花,破碎瓦器里的残水都刹那冻结,白色晶体伴随着细碎的破裂声响,一路爬升到了门楣。

惨白雾气里金芒四溢,衣带飘飞,洛寂身上变得一件镶墨绿的玄色长袍,他瞥了熙拂一眼,于屋门处一闪,已然消失不见。

    

【捌寶金簪】

 

将军家的大小姐站在窗前,没出正月,屋外地下还结着白茫茫的一片霜。她袖子里笼着手炉,似乎仍暖不过来指尖的冰凉,那冷像抽枝拔叶的植物,从腕子上的血脉一直长到心脏里。

分明炭火烧得很旺,可还是太冷了。

她闭上眼睛,想起来索迩回自己的信,那些委婉客气下面藏着凌厉不羁的好字句。每一个字都完全属于悲天悯人的道士,或胸怀家国的侠客。

酒与刀,花和马。

又怎会和贼臣逆子有半点干系?即便他真是逆臣贼子,她也欠了他一条命。

这世上恐怕就有人倔得可怕。

冷让福小简觉得自己有点发抖,她手上紧紧攥住吐露消息的密信,纸张的边缘挑起尘埃,微微颤动。

她简直能看到那日的奢华酒宴。灯花艳影,熏香衣鬓,翻倒的暗红琼浆污了舞姬的石榴裙,索迩笑起来如同日光——他或许说了些什么,也或许看都没看邀他而来的友人。酒杯掷地,他好像故入陷阱的猛兽,像个异国的神祗,不发一言伸出臂膀,让武士们把重加在身上。

 

权倾一时的当朝宰相两月前已被贬至万里以外。这褚遂良一案,牵连百人,盘根错节地查到现在,索迩落得个叛党的名号,草草判了斩。

索迩远不只是个道士。

破过东瀛人暗杀王亲的重案,他也是大理寺倭正营的隐秘高手。 

 

她叫狱卒把他身上的枷卸下来。

她拔下发间的一只凤头钗子,递过去作势要贿赂牢头,“这金簪是皇后亲手御赐。”那狱卒哪里敢收,暗暗招呼人把索迩解开来。

小简从提篮里拿出还温着的酒菜,铺了半桌子。

她后来也只和索迩见过寥寥几面,通过数封信罢了,然而不知道为什么眼里竟然酸涩的好像熏了烟火,眼泪就要堪堪落下来。

“……你受苦了。”

头发凌乱的汉子呵呵笑了起来,“这算什么,也没人为难我。”他活动一下手臂,“倒是你,莫要再沾染这些事,之后可别再来了。”

小简觉得心头一阵被揪紧,像有冰刃割伤,又凉又疼。她的嘴唇张开又合上,并没有回话,只是把碗筷推到他跟前,又把酒杯斟满。

他没有收她的礼,他说她并不亏欠他丝毫。

她看他吃饭,袖口掩藏了眼角的水痕。

“你为什么不走,为什么要去……”耳际轰鸣的热暂时压制了心间的冷,努力熨平的哽咽听起来总是略显怪异。

索迩停了下来,“人生在世,怎么可能躲得开。况且我身上,还绑着十数兄弟的命。”

他看着她,那对瞳仁在污脏的牢狱里就似一块山间的冰,像风雪之后的第一片碧空。

她父亲是尸骨堆里爬起来的老将,她的细白指尖薰着异邦名贵的香,也有弓弦磨出的薄茧。

她默默起来,慢慢解下身上那件貂皮衬里的斗篷,不由分说地抛给他。只是转身的时候,可能肩膀不再战抖了。

小简果然再没有来过。

洛寂不知所踪。

其他人哪还有胆子来看个当朝叛党。

就只剩下熙拂。她从牢狱折返,回了城边的三清观。小道士们早被遣散,如今这道观冷冷清清没了香火,院子里只有枯叶和残雪交叠。

熙拂推门进了厢房,碳有些受潮,火不好。她和衣裹着被子坐在床沿上,看屋外已是一片漆黑。

半点人声也无,冬日里虫兽蛰伏,四周只静的可怕。漫天星月几乎全被层层乌云遮蔽,好像珠玉沉入到冰凉的墨里。眼前一小点的烛火摇曳,也终被窗缝里的半缕寒风吹熄。

听不见丝毫脚步声,熙拂的多年修为让她闻到了隐隐浮动的血腥味。

还有黑暗中的人影。

屋外那人伸手推门,挺身迈进,如是位翩翩佳公子,竟好一副的皇家派头。

洛寂一身的白,头发在身后随便束了一束。他手一抬,一个圆球咕噜噜滚到熙拂的脚边,她就着微弱的天光垂眼去看,是颗人头。

妖狐的瞳子像野兽样在漆黑中擦亮荧火,指间甚至还有一片没全凉掉的血,他仿佛身在道观外的那夜,把殷红腥膻如雪片一样舔进嘴里。

一只断手被扔到桌上,熙拂瞥见那上面带着的羊脂玉扳指,只觉得浑身冰凉。

“这是……朝廷大员。”她一面就手底下暗暗摸到身边的剑。“你这样,索迩也不会高兴的。”

“我干嘛管他高不高兴,我自个儿高兴就好。”洛寂笑了。“朝廷大员如何?皇宫我进不去,不然那皇帝老儿也杀个玩玩。”

他走到熙拂边上,好像在说着什么新鲜的游戏玩意。他鲜血浸染的冰凉手指滑过熙拂的脸,又踢踢那颗新死的脑袋,

“还有这个,不知算哪门子的老友。他为了保全家老小的命,叫了索迩去赴宴”

妖狐低头对上她的眸子,眼睛笑成两弯月牙,牙寒齿冷,凌光逼人。

“你说,他是不是活该。”

 

道士并没有用法术迷了人开锁,也没有穿墙遁走。

他一直老老实实呆在大狱,每日里打坐调息,简直如同将军坐阵宝帐,直到最后一天。

 

【玖重臺】

 

熙拂隔着狱门,看见索迩大概剃了胡子,正收拢一头的乱发,再用细绳束好。她忽而想起自己年少时同他一起练剑,那半大小子对头上的功夫不大关注,怕一时动起来发髻松脱了开,于是或许也有那么几次,熙拂曾帮他绑好头发。

她清楚记得那些比现在更加耀眼的金色,仿佛烧灼一样要弄伤了指尖,丝丝缕缕都滚烫着滑落,叫她永远抓不住。

疼痛也可以忍住眼泪,这可能已经是多年来养成的习惯。只是对面索迩笑着看她,她却无论如何也扯动不起嘴角来回应。

七天时间着实太短了。

断手人头不知算不算得是种威胁,只是索迩卷入的机要大案,怕是得御笔朱批,奔波几日下来,上下打点的力量都实在太过微薄。

熙拂低头轻轻咬住嘴唇,最绝望不外无计可施。

而洛寂,再没有出现过。

“你把他放了?”

索迩的声音在阴冷的监牢四壁撞着。

“他来找你了?”熙拂着急似地回应,简直要忘记了未守承诺该得到师兄怎样的怪罪。

“没有,他不曾来。”索迩往后靠了一靠,只是深深叹了口气。

此刻对谁的责怪,又能有什么用。

“他若是那晚顾自走了,我也不会锁他。” 索迩抬起头,放低了声。

“他已经求了我一次,不会再来求第二次。”

 

玄武门外一片阴霾,怕是还要下雪。

索迩走上高高的刑台,双手被绑在身后,却定立如同庙宇门口的天王雕塑。风从他的脸前面刮过,再穿透身上的薄薄衣衫,旁边几个死囚已经抖成了一团。

临行的酒让人端到嘴边,喝一口就摔了那陶碗。不是什么好酒,兑过了水,味道太淡。唇舌间的一点微薄辛辣还是让他想起了自己珍藏的佳酿,总是叫小洛偷偷翻出来,在初晨的光熙之下,倒进那只碧玉盏里。

玉再珍贵,毕竟是凝固的幽绿,哪里还有流动的碧色,能比得上那一双眼睛。

台下黑压压的一片人,却遍寻不得。

那位高官的女儿,也不曾来。

或许这世上真有人能坦然赴死,索迩忽而就觉得放下了心。他四下里看了看,好多张熟悉的脸,甚至道观里的小徒弟,全是短装佩刀,眉头紧锁,站的位置都恰到好处。而熙拂离的最近,她一身黑衣,蒙了脸,披风底下手按着剑,眼睛直看向他,坚定冷硬如一枚铁钉。

他冲她轻轻摇了摇头。

她却没有收回眼神。

苍穹里是无边无际的铅灰色,缓慢翻涌的云块似万军压境。

时辰不会等人,刽子手刀起头落。血液混合了地上的残酒,再让冷风冻结成薄的冰。索迩把脸贴在寒凉的案子上,地面浓厚的红好像爬升到了人群边缘的地平线处,把天空照出了半面朱砂似的赤色来。

重刀举起,闪过一线惨白的光。人群噤声,寒鸦振翅,叫成一片。

那些森森黑影映进索迩的瞳孔,他阖上了眼睛。

熙拂拢在怀里的指间夹着枚梅花镖,她眯眼、抬肩。

刽子手额头的一滴汗还没有落到地上,

千钧一发。

“停!”

鸦群散开了,斩首的快刀落在了索迩眼前,那些浪涛般颠沛的云里并未飘下一颗雪花。快马急报的仆役在监斩官耳边说了几句,那官员看了手里的信件,冲行刑人摆摆手。

索迩被重新押下了刑台,他皱着眉,押解的兵士却不让他发问。

熙拂收回手里的镖,和一众人不声不响慢慢退出了人群,这才觉得自己两腿发软,出了一身的冷汗,让风一吹,打了好几个寒战。

 

发回重审,三月后再判。

说是再判,不过是待风头过去的拖延时间。命,算是保住了。

这一条命,该有多珍贵。

福小简,本来就是当朝皇后的座上宾,她的好诗文,她打马球时的高分。她的聪明伶俐满腹经纶,她只能说她把这些都给了索迩,女儿家也顾不得了羞耻。

小姐的贴身丫鬟蒙着头,靠近轻声,“她告诉将军她是你的人了,你是为了救她。你救她那天房里拉了黑帐子,也没有别人知道。”

不然如何才能保住你的命。

这尖刀般的谎话。她洋洋洒洒的申辩长信,她在武后座前的哭求,她在她父亲那寒冬的庭院里跪了一夜。行刑那日她正发着高烧,她在梦魇里断断续续地说着胡话,

“救他。”

 

【拾卷書】

 

索迩一拳打在监牢的墙壁上。

“我哪里值得……哪里值得……”

不知这话到底是说给了谁。只是他停了一时,他低头闭眼,他说。

“我得娶她。”

 

那天可能是这个冬季的最后一场雪。

雪绒缓缓飘落如高空扯下棉絮,簌簌无声。云层里的太阳好像沉落在水中的一颗珠子,幽然散射的光尽数被苍茫吸了去。

福小简看见那人站在路的尽头,一手背后,一手擒伞,玄色长衣上片雪不沾。她看见他微微扬起了点下巴,广袖边上滚了一圈蛟龙纹路的金线。

满目莹白中的一抹漆黑。

洛寂,唯独两眼亮过他指间的翡翠戒子,让她简直有点不敢看过去。不,其实她并不怕他,因她胸膛里燃着谁带来的一团火,此时此刻那到底是人还是妖,又有什么关系。

一个刚探过狱的皇亲国戚,一个才被解放的山野妖物,距离索迩行刑还有短短数天。

两个对面站立真好似一对璧人,大雪遮脸,谁知道他们可管顾了对方所想?只是一个没有跑回闺阁哭闹,一个也没有闯了牢狱救人。

“除此之外别无它法。”形容端丽的公子说起来谎来似乎可以满不在乎,又轻哼了一声,“麻烦。”

她脸上一烧,偏过头去,“可,就算我骗过了父亲……索迩他知道的秘密也实在太多,官员要保自己的命,怎能留了他的命,就算这次躲过一劫,之后……”

洛寂抬起眼睫,手中伞柄微微一转,油纸面上的落雪一圈散落,竟如花蕊破开,层层雪片飞旋交叠,四周好似开出一朵硕大的白梅来。

“那就当我玩玩好了。”

一个心间是倔强的热血,一个谁也不知道,那冰凉的胸口里,到底有没有心。

 

将军呈去的上书,其实是福小简先写过一遍,扯清了乱麻般的干系,简明辩白了未来女婿的“罪状”,又恰到好处点了他种种的英雄伟绩。那公文全不似她给武后的信——小儿女的柔情与满腔忠义,字字泣血又句句在理。

而御史中丞家中起火,人烧得连渣都不曾剩下,好些个卷宗案底,也全然焚的精光。熙拂告诉索迩,他共事过的那些兄弟,已于安排之下带着家眷远走,不会再有人用他们的性命要挟。

如果秘密能够只烂在一个人的心里,也算是一件天大的好事。

天气渐渐转暖,监牢里对索迩的待遇好了太多,换了囚室,狱卒都恨不得把脸笑烂了地巴结。人人都知道他原来是福将军的乘龙快婿,出来便有官做,还有长安城有名的美人相伴,死囚一夜之间快要赛过驸马,真是天上掉下来的福气。

熙拂说洛寂回了太白山。

她抬眼看见索迩的脸隐藏在高窗投下的暗影里,让她看不清自己师兄的表情,她觉得他似乎是瘦了。于是还想多说些什么,却被他的道谢打断……他说自己定会好好报偿,之后她就可以回去,“不必再蹚这趟浑水。”

这些话不知为何听来格外刺耳,熙拂觉得心间如被针扎了一般,涌上阵不明缘由的酸涩……让她仿佛报复似的,未加思考就转回了脸。她缓声慢道,“那场大火案还未破,方士判定是有妖孽作祟,查了月余也没有结果,他们打算请师父下山。”

 

冬去春来,三个月的时间似乎也是一晃而过,窗外枝头上喜鹊叫得欢喜,索迩在阳光下面眯起了眼睛。

下了马车,看见福小简正站在府第门口等他。天青春草绿,胭脂点绛唇。那拓染暗绣的浅葱色襦裙,涤带璎珞,把她衬得如同画中的花仙。她这时反而好似有了些怯怯的,几乎不敢抬眼看他,而索迩格外客气地向她低头致礼。

他跪过了她的父母,他说要了结了那棕案子再办婚礼。

他脱了将军赐下的锦缎华服,换上过去的旧衣。出了这些事,那三清观里的香火反而旺了,回还了的徒弟们经营的也有声有色,往来还有不明就里的香客向他行礼称道长,他摆摆手笑说自己已经不是道士了。

厢房里的摆设恢复了原样,自己的刀也被好好收着,只是唯一值钱的那只碧玉盏不见了踪影,怕是被搜查的兵士拿了去。

他可能都要忘了有多久没再见到过师父。

昆仑山到长安的几千里,也要车马一步步走下来。那盲了一只眼的老人,目光却永远是不容辩驳的凌厉,黑鸦盘桓落在他的肩上,他唤了一声索迩的名字,他说,

“我这次回来是为了你。”

“徒儿知道。”索迩垂眼轻声,“这次请交由徒儿去办。”

 

【佰里桃花】

 

道观屋后那片桃林正开得绚烂,重重的艳色如同朝霞,团团锦簇,光彩无双。索迩走进枝条之间,好似误入了幻境的旅人,暗香浮动,脚底都是一片粉白。

树下正站着一个人,白衣墨发,正伸手去拈那桃花。微风过处,花瓣散落竟像极了雪,几片擦过他的衣袖,缓缓飘在地上。

“小……洛……”

重复了万千次的两个字,如今为何这么难说出口。

早已不是那时的雪夜微光,索迩却只觉得四周的繁盛花朵如冬日冷风般都要击打在额上,或许是仲春暖阳晒得自己头脑发晕。

洛寂转过身来,从怀里拿出那断臂上的玉石扳指——御史中丞的随身之物。他笑着,好像是做了什么高兴的事情,一边就把扳指戴在自己手上。

“我变得个歌姬上他府里玩玩,那老儿被迷得连魂儿都没了。我留下这作个纪念,不知你那师妹……叫什么来着,有没有把那半截胳膊埋好咯。”

索迩却好像全然没听洛寂说话,繁花掩映,他站的好似一尊塔,他看见那些艳丽的花朵映在洛寂缺乏血色的脸上,内心搅动如一团麻。

妖狐虽然惯于无拘无束,但从未与索迩炫耀过自己如何害人性命。

幼时离开血亲做了道士,那些练功的汗水苦痛,那之后刀尖舔血的机密要案,索迩都只觉得自己一生潇洒,了无牵挂,究竟是何时开始,胸膛里竟这般的翻搅摩擦,如同粗粝的绳索,蛇一般缠住他,逃之不得。

可曾有千言万语,可曾想忿然斥责。那些桃花灼灼好像上元节的灯火要烧伤了眼眶,他竟就吐不出半个字来。

洛寂可能没想到索迩会始终不发一声,他好似愣了下,眼一低又笑的灿烂。伸手折下一簇花,靠近对面那人,好像要把花戴在索迩头上似的,黑发丝擦过了耳廓,花却扔在地上。

“你们不是要捉我么,来山里找我吧。”

 

太白山西峰的白石之下,也正是那一人一妖初见的地方。

山里奇寒,远不似外面已是花红柳绿,路还未开,鲜有人来。日光有些氤氲地从云层慢透下来,湿露结在松针上,冰凉一片。那些紫气消散,黑鸦绕石盘桓,独眼的老道长背着长剑,盘腿坐在一边。

索迩垂手侧立,好像让冷雾刺穿了肺,声音都叫冻过了一般。

“师父,不是说……”

道长看都没看他,手上只掐了个指法,

“你觉得,我能信你?”老人闭着眼,话说得很慢,“你去吧,我不动手就是。”

索迩轻轻抽了口气,按住刀飞身上了那块巨石。他在四方结了印,看周围全是自己熟知的景色……层层幽绿浸染,松涛依旧,空谷回声。二十年,究竟算得什么?

“妖狐洛寂,还不快快现身。”

疾风中似乎夹带有冰粒霜花,树木的细枝条都被吹折,妖怪戴了冠冕,暗绿金饰的广袖长衣,好像云中君踏在一片雾气里。

“在我的山间,你也敢这般喧哗。”

洛寂。甚至片刻未停,剑就出了鞘。银芒远快过了风,直击索迩的面门。

索迩侧身闪过,直刀化解了剑刃的凌厉攻势,两人很快就斗成一团,风起云动,隐有雷声,这场面简直好似天神征战,凡人肉眼都观看不清。

洛寂每一招似乎都想要了索迩的命。或许是妖怪不懂什么武学修性,只晓得杀人取命,剑走偏锋,却招招都奔着要害而去。那些金器相撞,铿锵作响,索迩被逼的连连后退,谁又晓得他用刀背远多过了刀刃。

剑气扫落了满地的断枝碎石,两人一路缠斗到了山峰上,妖狐取胜心切,招式越发阴损,他一手暗暗做了个“迷”字,往索迩眼前一放,另一手剑刃直劈向索迩的肩头。

索迩的刀晚挡开了那么一刹那,剑尖破开了他的衣服,在他肩头划了一条血口子。

真是狼狈至极。洛寂却倏然愣了,冰冷空气里血的味道,如此陌生又这样……这样的熟悉。

哪里,哪里会有疼痛的知觉,于胸膛的某处,好像被兽夹攫住。在这个寒冬的某些时刻,在夕阳下在雪夜里,在金光明空的灯会上,在大雪满路的交会处,蓦然而起,谁知道那是心,还是别的什么东西。

电光火石,他没有立刻补上第二剑,却先后退了一步,好像要作势发力,步法却是乱的。

这山巅险境,四面都是万丈深渊。

“小心!”

索迩没有出刀,而是伸手去拉他,洛寂脚下轻颤,几颗石子磕碰着落下不可见底的深谷里。

朝廷大员自有高人法力庇佑,那深宅大院,哪里会有那么容易就逃脱出去。他知道他的脚受了伤,直至现在,都未好全。

“啧。”

一直在树下养神的老道长睁开了两眼,如同驾了云雾一般跃上悬崖,直奔妖狐而去。

洛寂抽回手,向旁跃开。一声嘶吼,山间的重重回声仿佛雷霆轰鸣,乔木上的叶片都萧萧而落,鸟群悚然惊起,扑啦啦飞成一片。

烟雾里双尾的玄狐几近大过两头斑斓猛虎,四蹄修长,漆黑皮毛的银毫莹亮如同锦缎。它昂首而立,翠绿的两眼里斟满寒凉的光。世间怕真有珍禽异兽,即便是玉皇王母,也配不上这样的坐骑。

妖狐一尾向前,雪白的尾稍遮住了后腿上的伤。

那时少年靠在它绒绒胸口的午间浅睡,不知索迩是否还记得。只是他叫师父,一个“不”字还未出口。四方的符印已振动结起,老人手间金印的光华四溢,一掌就要向那狐狸打出去,这一掌,不会有谁能躲得过。

时间快到刹那也不足记,又慢的如同沙漏落下。山间玩伴的嬉闹,好像都一声声地回响耳畔,沉重如同符咒,避无可避。只恐怕是本能怕那片碧玉毁碎,脑海里空白一片,却身比心快。

那掌正落在索迩的胸口上。

他登时就吐出了一口血。却还站着未倒。

他仍挡着身后的洛寂,叫他别靠过来。

老道长摇头长叹,“我若不是中途收了七分力,你早就死了。”

索迩用袖口擦了嘴角血渍,长刀支撑着身体。老人转身,再不看他。

“你偏要自寻死路……罢了,天命难违,我就当没养过你。”

 

【仟尺紅綃

 

洛寂直到消失都没再变回人身,它口衔着那枚扳指抛在索迩的手里,一转头隐没在斑驳暗绿间。

索迩负伤在身,又拿回了扳指,很容易就用个山里猎来的狐狸尸体交了差。

 

转眼已到初夏,索迩新官上任,婚庆的礼服也已经裁好,庭院里新婚的青庐都搭了起来。

熙拂只说修道之人不受金银财物,她未收索迩的礼,也未同他再多说什么话,就和师父一道回了昆仑山。

这一别恐怕再不会相见。

他最后一次到那城边的三清观里来,转了一圈,犹豫着,还是推开了厢房的门。

屋里近乎是空了,之后恐怕要换个徒弟搬进来。桌上倒是一尘不染,那些笔墨纸砚、酒盏盘碟都撤了。不知是不是想到以后不能再胡乱吃酒赖床,索迩唇边浮现出一丝苦笑来。

床上的纱帐竟还放着没有拉起,那帐子并不太厚,隔着两拢,还是能望到外面点着的烛火。柔顺的布料在他手下分开,这才看见,床上放着个东西。

被褥都已被收走,孤零零的只有那只,

碧玉盏。

索迩伸手去拿下面压着的字条,那字条上分明是自己的笔迹。

“等我回来”

而后却又多了几个字,那些字写得如同碑拓一样漂亮。

“还你,两无相欠。”

 

转头恍惚看见屋后的桃林繁花落尽,只剩下一片葱葱的绿。

 

将军家张灯结彩,宾客盈门,他独女成婚的大喜之日,新郎都说是位有勇有谋的真英雄,真是各个称赞,人人欢喜。

索迩对敬酒来者不拒,推杯换盏绝无推脱。坐在帐中的新妇直等到半夜,她的夫君才跌跌撞撞地闯进门来。

小简心下只一阵慌,脉搏不受控制地胡乱跳着,头上恼人的一堆金饰钗环早就摘了下来,披散的一头深栗长发在昏暗的烛火下面好像漆黑的一样。

索迩满身的酒气,两眼似乎有些发红,他直愣愣看着她,乌发白肤,还有……熟悉的一抹深碧……

“……小洛。”嘴唇蠕动却没有出声,不,这名字恐怕今后再不会被唤起,他又怎可能错认了呢。

“你怎么,一身的绿。”

小简万没想到新婚丈夫的第一句话会是这样,“啊,新嫁娘,都要穿青的呀。”

索迩只“哦”了一声,在她旁边坐下,抬腿脱靴。他没管新妇,顾自直接躺倒。过去事务重压,烈酒可以助眠,或是有那只怕凉的狐狸窝在床里,也能安然酣睡直到天明。而今一手压在额上,却仍旧头痛耳热,神思混乱,根本合不上眼睛。

可能是那些酒模糊了神智,小简只觉得这一夜索迩远不似平日里的客气礼貌,仿佛另一个人。

他半坐起来拉松了衣领,红着眼问她,“这焚的是什么香。”那声音低沉嘶哑,好像一口幽然水井,叫人整个的要沉落下去。

她脸一红,话说得都有些顿住了,

“是……皇后赐下的,大食的合欢香……”

索迩闷哼,展开一手揉着太阳穴,“去把它熄了。”她愣了愣,他就伸手去推她,那丝绸连裳在指尖上仿佛有了粘腻的触感,墨绿下面究竟是冰肌玉骨,还是松林冷涧的香气……她模糊晃动的头发变成了极长的、纠曲盘绕的黑色丝网,如同是谁的陷阱,诱他进入,再无法逃出。

推她的手鬼使神差移到了她的脖子后面,把她拉进了,她还未及看清他的脸,便被夺走了口唇。

酒的辛辣和四周环绕的甜腻味道冲突纠缠,他一直如同这一吻一样凶暴不知怜惜。

妖娆晃动的翠眼,伴随着裂帛的声音露出一片细滑腰际。他撕了那些碍事的衣物纠缠,是不是有暧昧的笑做回应,还有那攀附在他身上的长腿,那慢慢舔过嘴唇的,不知餍足的舌。

似是隔着纱,又像裹了雾,幻梦还是真实,都模糊分辨不清。只是玉也似的肉体横陈,那温度触感总是真的,散乱的金色发丝落在眼前,鬓边都汗湿了去。

烛火爆着灯花,她呼痛,他也不曾住手。

青庐外满月映着庭院花木、朱漆栏杆。那些美酒飨宴、金银锦缎,都过不了这一晚,喧闹褪尽,只剩下冰凉冷清一片。

 

人世烦嚣,天时更难判。

一年到头,洛寂曾经最喜欢季夏,只在这个月,太白山才有人来往。或许他是喜欢热闹的,山间避暑的达官贵人,过路的行者,各有心事,胸膛里那颗拳头大的肉,滋味也必定各不相同。那时他喜欢他们在他脚边求他,求他饶命惹他发笑。

六月里雨水多。他站在嶙峋的石上,水幕从他旁边分开,又砸在山下挑夫的身上。洛寂想自己过去定是错了,他原本对这些人并无半点兴趣,那些声音分明就太吵了,吵得他脑里烦乱,不得安宁。

千百年的时光都流落如沙,他却是第一次觉得胸口空空似结了冰。

并不要谁来跪在脚边,他想这雨还不如变作大雪封了山,白茫茫倒也干净……阴湿寒凉,脚上的旧伤又疼起来,手里拈着的避水决错开了一刹,半边袖子淋了雨,湿透粘在胳膊上。

索迩是忙的紧,小简晚上睡着时他还在处理公文,早上醒来他已晨起练剑。

白日里他的关心好像窗外落雨,细细密密无微不至,丝丝缕缕抓之不得。

雨打芭蕉。他站在屋檐下的木台上,脚底已经隐隐湿了一片,他也不管不顾。抬眼全是一片雾茫茫的水帘,近处有钟楼鼓楼,远方有重重山岳……却根本就什么也看不清。

天边滚动着隐隐雷声,索迩绞紧了眉头,不知是望向哪里,他把手伸进雨幕,看着冰凉水滴顺着手指滑落在地。

 

【萬阙山】 

 

大唐,要海内臣服。将军,就必然要征战杀罚。

福将军家再无男丁,新女婿请缨,接过了战甲,北上讨伐西突厥沙钵罗可汗。

或许军人的家室早就应该习惯了男儿搏命在外,小简却满心晃动着不安,这种不安并非源于娇弱妻子心底的柔软,而更似要放飞一只笼中猎鹰。她想拉住他,眼泪倒不能叫他看见。

“你可以不必去的……”

索迩拉紧了马鞍。“我本就不是文职的官儿。”他微微一笑,转头又看了她一眼。

“我会回来。”

 

洛寂在山间的洞府里打坐,苍白额上一层细密的汗。一滴冷水从洞顶掉落,针一般扎在皮肤上,他掐着的指诀松脱了开,睫毛颤动,慢慢睁了眼睛。低头看见脚腕上的伤口已经变得深可见骨,幽蓝色好像墓园磷火,正如茎叶的支脉顺着皮肤肌理爬行而上。

猛兽害人,必受惩处,妖狐精怪,哪里又斗得过天。

洞中重重回声,洛寂放声大笑,自作自受,怨不得别人。

 

索迩一去就是三年。

血碧砂晶,大漠孤烟。塞外的风雪如刀,天空清澈苍茫如同谁的一双眼睛。

小简知道,冰冻的河畔堆满年轻男儿的尸骨,破晓前的一弯狼牙月,要戳进人心。

从远方发回来的战报消息,寥寥无几的信——那些踏雪追击,昼夜兼程,那些骨肉飞溅,血淹没了视线。饮下的盐碱苦水,唇边的风沙咸腥……都换成了斩获人头的冷冰冰数字。大唐灭了西突厥,月黑雁飞,大雪满弓。索迩的战功赫赫,他在沙场上就像雷霆。

他茜素红的战袍,硝烟满布,敌人都闻风胆丧。他好像是一尊神。

她的英雄,她的战神。

他下了马,卸了饱饮异族鲜血的盔甲。

风在他脸上刻下印痕,长安的蓝天已比不得那双眸子里的群青。

他与记忆里相似又不同,小简觉得那一身的金光像罩了层纱,变得深沉模糊,令她看不清,不,或许她从来都没有看清……

他向她道谢,感激她照应家里,下人就从屋中抱出一个小男孩来。孩子不过两岁多一点,生着一对儿鲜见的蓝眼,他抓着奶娘的衣袖,不肯叫那个刚从战场回来的男人,父亲。

 

忠孝礼义,要做到多少才算周全。

 

夏夜晴明,天涯共一轮婵娟。窗外铺着月光虫鸣,似乎和他离开时无甚区别,然而索迩只觉得天翻地覆,简直要站立不得。他紧闭两眼,仿佛追在脚底的一片黑色要淹没了自己,冰凉粘湿,钻进心里。

一步走一步紧逼,一生匆匆几十年,究竟有几次机会可选,而人究竟要到什么时候才知道后悔。

后悔可来得及。

索迩抱着孩子到他不再哭闹。安置好睡熟的幼儿,他就一直呆在书房里。

小简夜半醒来,披衣坐起。她执着蜡烛,穿过宽阔的厅堂,连裳的丝绸袍角蹭过脚背,柔软晃动如同心间斟满的隐隐不安。

书房果然空无一人。

乱纸堆里画着几段五行演算图,还有给她留的一封书信。

她看了信,还是同样的好字句,只是凌厉的浪峰藏在水面以下,雪白的纸飘落在地上。没有哭泣战抖,也没有推落了案上的东西。她从柜里拿出一套胡服短装,换好,又把孩子抱起来绑在胸前。

马房的小厮打着瞌睡应门,才知道是夫人要用马。这伴随了她少女时代的坐骑,这未能送出去的厚礼。

长安月下,马蹄急过。没有清酒繁花,宵禁的街头空无一人,只银辉满溢。马背上的人用家中收着的特事令牌出了城,她终是没忍住眼泪。

郊野路途起伏不定,铺了一层莹白的光,仿佛那时冬日里的街道尽处,正满落着雪花。

夏夜的风呼啸擦过耳畔,泪珠飞溅出去,又把面颊打湿了一片。怀里方才哭泣的孩子呜咽着慢慢安静,就只剩下敲在心头的马蹄声。

还想见他一面。

 

【永世約】

 

洛寂坐在太白山的那块石头下面,赤着脚,身上只披了一件纯白的单衣,散乱着一头发丝,墨色的指甲仿佛吸进了月华。

皮肤白的几近透明,从脚腕伤口生出的蓝色花纹已经爬满了半边身体,如同妖娆的刺青。

这三年怎会长过三百年,一定是因为伤痛的关系。人果然狠毒过妖,只是现如今,洛寂已对人心全无兴趣。

面前案上放着一壶酒,妖狐拈起酒盏,把烧灼的液体倒进嘴里。淡而无味,如同日日不得安睡,美酒与温暖的床榻,早不再有。

如何就忘了廿年前是怎样的逍遥快活,心口里怎就不能换成一块石头,高空里月光的幔帐正缓缓收拢,长庚星如一颗刺眼的银钉,他扬起脸,绷紧了脖颈的弧线,手里的瓷器摔碎在一边。眯眼看到苍穹尽处就要擦亮瑟瑟的白……金乌初现,四方隐隐雷动,天边慢慢挑出了金丝来。

妖物修炼逃不开的雷劫,而今重伤在身,如何抵住。千年的道行毁于一旦,烟灭灰飞,就打散了魂魄,永世不得超生罢。

天命如此,咎由自取。

洛寂向后靠过去,唇角划出一丝笑来。漫天乌云骤起,翻涌如墨,把刚刚才展露的晨曦华彩悉数遮蔽,妖狐闭上了眼睛。

如金星之魄,暖阳初见。有谁还能踏上那最后半线光,翻山越岭,逃离黑暗的追缉。

 

“小洛。”

 

在耳畔轰然响起的,伴着雷鸣还有轻轻一声,除了谁,再未有人唤起。

少年如何成了满面沧桑的男儿,发白的记忆一下深刻如烙印……溪水湿了衣服的胡闹,折断木剑的比试,落了一地的书卷,树叶变得银钱的游戏。冬雪夏夜,诗文武功,酒盏字帖,手捏敕令的辗转并肩。

洛寂睁眼还未看清,那人只是一笑,在他额上飞快结了个印,掌上一震,将他远远推开。

不说什么人妖疏途,索迩毕竟只是个肉身凡胎。

或许是那雷霆声音太大,洛寂只觉得自己眼盲心空,周遭一切只剩一片空茫茫的白。

 

天高的如有亿万万丈,天雷卷起的层层积云如苍茫海上深不见底的漩涡。电闪轰鸣退下,山崖上的碎石都被震落。

一劫已过,身如新生。伤口蔓延而出的蓝色支脉像河流干涸,闪光的玳瑁一般破碎扬起。洛寂顾不得这些,只一边爬向那人,潮湿泥泞粘脏了衣服。

索迩身边是一圈两仪阵图,地上的焦土还散着热气。他仍旧是打坐的姿势,只是筋脉悉数断了。

洛寂让他靠在自己怀里,伸手去擦他唇边的血,却怎么也擦不干净。

妖狐眼角竟流下一颗泪来,衬在翠色的眼瞳旁边,又飞散在晨间的风里。

“你我,究竟算什么呢?算什么呢?”

索迩只是脸转向安放在一边的乌木匣子,

“给你的,别再还我了。”

他仿佛自嘲似的笑,“不负苍天不负卿,怎可能做到,那就不负卿吧。”

“别说了……别说了……”

省下几个字,命可否能延续多一点时间。止不住的战抖,可否是因为死亡将至。

一刻过后,这人的生魂就要散了去,化成千百块了无踪迹。天条律法,牢不可破。

 

雷电之后,便是大雨。

漫天水色倾盆,天地之间如同扯满了线。路途难行,追上来的小简一番终于还是上了山,手指磨破,五脏六腑如同灌了铁水,呼吸都带着锈腥。浑身湿透,是雨还是眼泪,早已经分辨不清。

雨帘遮住万物,模糊了面目。

这情和命,辗转来去,如何能还得上。

怀里那人体温就要冰凉,天命莫非就真的难违,洛寂一手拉开了索迩的领口,嘴唇贴近耳廓,声音如同安抚婴儿安睡。

“让我吃了你,把你的心尖热血给我,结一个永世之约。”

索迩一惊,意欲挣扎,却已说不出话来。

血契结成,你便要永远困在这人间,千百年如带着铁链枷锁,护住我的魂魄,寸步不离。

耳畔贴在他的胸口,那有力缓慢的搏动,仿佛彼时同塌而眠。心跳逐渐平息,漫涌而出的殷红,血仍是热的。洛寂只觉得自己从未见过这样的红,远红过珊瑚鸽脚,红过胭脂朱砂,那山巅最艳色的落阳,也不及这心头血液的万分之一,滚烫沸腾,又纷扬如赤雪,入骨的冰冷。

铺天盖地的红落在唇边,味道却苦涩如毒鸩,仿佛刀剑割破唇舌,刺穿了咽喉,再不能忘记。

孩子在母亲怀里哭得厉害,索迩看着他,闭上了眼睛。

血从洛寂薄凉的嘴唇和手指间滑落,顺着雨水渐渐稀薄。索迩额心散出的金光裂成千百道,萤火般扩开,洛寂手掌中抓住一块星芒,如蝶振翼。

“这孩子三魂七魄还未长全,现在收了他父亲的,之后散掉的魂魄也可慢慢补齐。”

那道金光落进了孩子的心脏位置,哭声平息,幼儿仿佛被哄住了一般破涕为笑。

风息雨弱,晨曦的光自云层中刺穿而出。洛寂只是蓦然站立,任由冷水从眼角眉梢上滴落。一切污秽都已冲洗干净,他转身捡起地上的乌木匣子递给小简,消失在稀落的雨幕里。

她从此再未见过他。

 

匣子里盛着那只碧玉盏。

妖狐洛寂并不知道小简是否听从了索迩的信中之言再嫁。只是之后沙场英雄的血脉代代延续,心头之血的约定不断。新生婴孩戳破食指,鲜血点进那只盏里的烈酒中,三更上放在窗外门边,第二天清早酒盏便空了,可保那孩子一生平安。

这成了家族传统,仿佛一种约定俗成的仪式,无论辗转流落何处,都未曾漏过一回。

时光流逝,天天、月月、年年,人们慢慢忘记了这仪式的起因究竟为何,只是默默相信自家是名门大户,前人执掌了神兽颈间的锁链,得它的庇护,让它再脱身不得。

只要有几滴血,有月光下的那只盏,守护的兽就不得不臣服于人。人能一生到老无忧,即便已忘却了它的名姓,又有什么关系。

或许也曾有小孩子捕捉到过屋外经过的瞬间暗影,但不会有人知晓,那到底是谁。

 

【尾聲】

 

我见起高楼,我见宴宾客,我见楼倒屋塌。轩窗变成了钢筋水泥,车马改了电动机械。战乱平和,繁华贫瘠,我追随着血脉延续,越过了陆地大洋,千万里,千百年。

那人的魂魄就像养在蚌里的一只明珠,辗转磨砺,用心血去浇灌,用胸口的嫩肉去养护,万千碎片慢慢拼凑完全,再入转世轮回。

 

我在他身边静静看着,就像我看护他的子孙儿女。

这一世我扮作他的同窗好友,

我等他想起。

我从匣子里拿出那只碧玉盏,那时他要我收下,千年来这东西却一直不在我手里。

如今可否还给我呢。

抬头看他,他与那时几乎并无不同,只是这两个字,已经太久没有人提起。

“小洛……”

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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