翎 (42-44)全文完结
注意事项见合集中本文第一篇
42、
它是我的一部分。答应我。
永远不要把它摘下来。
好。
得不到的才是永远。
笼子里的黑鸟突然疯了似的扑动翅膀,就像被猎人的枪弹击中,在做垂死挣扎。
这座城市没有雪。
乌云一层层压下来,风却吹不散。窗户的玻璃碎了,已经向外冲出明火,漆黑的浓烟滚滚升腾,与阴霾的苍穹融在一起,又被红光映照,仿佛地狱景致。
楼门被封锁,人群被赶到了警戒线以外。
只有一个年轻的姑娘不管不顾地冲上前去。
风和烟尘遮住了她哭喊的声音,她或许叫了罗医生的名字,最后声嘶力竭喊出口的,却是大殿下三个字。
雳燑手上掐着诀,深深地皱起了眉头。
“手环,润玉摘给了别人。”
黑鸟冲破笼子,如同自杀般一次次撞在大厦的玻璃门上。漆黑羽毛就像那些飞散的大块灰烬,红色血渍仿佛迸裂的火星。
薄薄一道阻隔,却是上神设下的封印,就连一颗沙尘都飘进不去。
一切全是精心打造的陷阱。这场火,这火场中的每个人,都是陷阱的一部分。
没有用的。邝露的脸上全是泪,混杂了烟尘,仿佛道道焦痕。
旭凤,你要赌输了。
被火灼烧的滋味是如何的,旭凤再清楚不过了。
这焚身之痛,对于如今的他来说,根本算不得什么,可他的心已经被生生扔进另一场大火中,眼睁睁要让烈焰烤干揉碎,却身在这琉璃鼎里,半点动弹不能。
涅槃已至末尾,骨血正待重生,鼎中的人双眼紧闭,几乎咬碎了牙齿。
那只黑鸟腾空而起,撞进楼宇高层啸叫着的光焰里,变成了一团赤红的火球。
一阵黑风骤然升腾,吹开烟尘。短短数秒,那大厦里的火似乎停下了一刹。
邝露从朦胧的泪眼中看到雳燑被一股力量弹了出去,他吐出口鲜血,手里的结印被冲散了。
炎妖一族自火中生。雳燑背负了族命,把那围绕大厦的封印撕开了一个口子,可以让一只鸟儿闯进去。
这便是逆天的重罪。
“这是殿下的最后一次机会了。”雳燑的这个笑,近乎血肉模糊。
万望您得偿所愿。
热风扑面而来,把邝露脸上的泪水蒸干。“张大夫,让我进去。”她回头看了一眼雳燑,垂下眼睛轻声呼唤。
润玉。
罗医生似乎听见什么人的声音,可回头只有火焰和烟尘,时间滴答在吞噬生命。他扶起倒在地上的姑娘,只要再走几十步,或许她们就都能凭着那只古怪的手环得救,只要再多给他一点点时间,就能救下再多一个人。
时间停住了。
烟尘悬而不动就像初见旭凤时停在空中的茶水,火焰凝固就像旭凤为他挡下一刀时凝固于路灯下的雪花。
那时他以为这些都是幻觉,是梦境。他那些古怪的梦境,躺在张大夫沙发上的呓语……逆转的时间和熟悉的面孔,他想不起又忘不掉的谁。
他抬起头,看到头顶即将塌落的水晶吊灯,也这样堪堪停住了。那些折射着鲜红火光的大大小小晶体里,映出许多张他自己的脸。这仿佛陌生的脸,与他完全相似又不同的人,那人身上没有焦灰的污渍与伤痕,如同被困滞在无数水晶碎片的监牢中。
“你是谁。”他问。
“我是你,润玉。”
这水晶中的倒影分明就是自己的样子,神情却全然陌生,这般悲恸的目光,他只在旭凤的眼睛里见过。眼泪从镜中人的面颊上滑落,他说,我回不了家,我回不了家了。
“家?”
“有旭凤的地方,才是家。你只剩下他一个亲人,唯一的……爱人。”
“你说什么,我不懂。”
水晶中的人捶打着眼前透明的墙壁,可惜用尽全力手上已被砸的血迹斑斑,那层阻隔却依然坚不可摧。他的声音近乎绝望,如同濒死挣扎。
“你把……你把我的心还给我。”
什么润玉,什么家,什么是爱,什么又是心痛。
罗医生敲敲自己的胸膛,内里一颗心仍在跳着,痛,不过是神经传导的电讯号而已。
大概是温度太高,水晶上迸开一道道深深的裂痕,割破了镜中影。罗医生回过头来,面前正站着一位玄衣的年轻男人,黑发如瀑广袖垂地,他子夜般的眼睛里斟满哀痛。
眼前人是梦中人。
他说,润玉,和我走吧。
我们回家。
不。
这一切都是虚假的。
是不可能存在的幻觉,是场劣质的阴谋恶作剧。
我为什么要同你走,你到底是什么人,这火场中的其他人又怎么办,扔下不管吗。
然而对面的人却答非所问。
他说,你谁都救不了。
“我以为你信我。你说过你喜欢我……”
喜欢,喜欢一只猫,喜欢一只鸟,喜欢本身毫无意义。
罗医生没有回话。他沉默着,太多的不可理解几乎让他愤怒,他也无从辨别眼前人真的只是一个幻影,而承受着涅槃火焰的琉璃鼎已经快要抑制不住凤凰悲恸欲绝的巨大灵压。
43、
最后的机会。
六百四十二片破碎的逆鳞,一片片捕捞起被忘川水带走的记忆。旭凤也不知道,剩下未补齐的那些会是什么……是自己倒给他的一杯星辉凝露或清茶,是润玉在他负伤后硬喂到他口里的一勺苦药,还是九霄殿上那个红衣孩子呼唤他的第一声哥。
“我只想,只想再见你一眼。”
“不,你已经见过我了。再万万眼便也不够。”
润玉站在那一片凝固的火里,叫他旭凤。
鳞片催动起银光。他记起了一切的茶、酒、桃树,和洞庭湖。
他说,我不能和你走。
天道有命,天帝之责,誓不可悔。
“寰谛凤翎,我已经还给你了,你也不必再送我一回。”
旭凤,或者说他神识的幻像,如同一个野鬼游魂,一个被抽了竹篾的纸人。
“不,这手环是……”他扯出个支离破碎的苦笑,“那支……那支杀死你的凤翎早被我烧毁了。”
琉璃鼎里双眼紧闭的凤凰流下一行鲜红色的泪,但一切很快就被烈火吞噬。哀鸣声在鼎上撞出了裂隙,又冲上九霄,于是天下所有的飞鸟都发出悲声。
仙神耳闻要心生惶恐,凡人听见这样的声音缭绕云间,就会心痛到落下泪来。
人们纷纷抬头,望见乌蒙蒙天边晕开了片血色殷红,宛如一道致命伤口,淋漓鲜血慢慢浸透苍穹无尽的灰白裙摆……这博大异象比眼前的恐怖火场更叫人不忍去看。
恍惚中润玉仍能见到那镜中影,困滞在水晶里的自己仿佛被方才的裂痕所伤,即便几乎被那道最深的裂口劈开了身体,他却还在挣扎。极度痛苦似的,却仍紧紧贴在透明的墙壁上,缺氧般大口喘着气,企图用鲜血淋漓的手指破开这裂隙。
旭凤并不在此地,片刻凝固的时间极其脆弱,只要结界中有所动作,暂停的钟表就会重新开始走动,每刻每秒,一切一切,这天道,便如此继续轮回下去。
润玉迈出脚步,又踏向地面。
黑衣的幻影消散如雾。
“不要!”
这是谁的声音。震碎了胸膛般的感叹,撕裂了喉咙一样的哀声。
那惯常不会高声说话的,安静站在璇玑宫前的仙子。那个咬着奶茶吸管,温柔一笑递出保温杯的助理。那个敢孤身一人闯进魔君殿上,大声质问的仙官。
邝露的声音仿佛一根针扎进脑海的、冰冷的针。她却是浑身浴火而来,一身永远清雅的衣裙上开满了烈焰的赤色之花。滚烫的,如一颗燃烧的星子,那种司夜时偶尔得见,从天顶掉落的星。
“他会死的!你的弟弟,你的旭凤他会死的!”
“你这是怎么了……大殿下,大殿下他不是这样的……”
她哽咽着,声音就逐渐模糊了。她这是哭了吗,她不过一颗夜里的露水,清晨的阳光都能蒸干她了。火焰吞没她,就像晨风吹散几粒沙尘。
凡人,难逃一死。神明,也不能仙寿永昌。凤凰,并非永生不灭,他对这一点格外清楚。
头顶的水晶吊灯即刻落下。
痛。润玉只觉得自己被疼痛攫住,从未有过的,自胸膛中某处如蛛网般蔓延的痛楚。这不曾体会过的痛楚,比剖开心脉,破开内丹,比冰冷的黑水和一切伤口都要痛千万倍,痛到四肢战抖不能站立,内脏仿佛被生生撕碎,不知从何处涌出的眼泪溢满了通红眼眶,喉咙就像被铁钩拉扯……润玉干裂的嘴唇中缓缓吐出两个字。
旭……凤……
已经没有人能再听到这轻微模糊的声音,润玉抓住胸口,仿佛要掏出自己的心来,他不断干呕,最后呕出一口鲜红的血。
有什么丹丸似的东西也一同落在地下,破散如灰。
如果他此刻能看到自己的神情,大抵就与那镜中人一样。
这一刻头顶正砸落的灯碎了,所有的水晶珠片都裂开,又化成粉末飞散,仿佛在空中开出一朵巨大的涟漪之花。
“我……这是……”
这幅凡人肉身已经伤痕累累,四周的火焰依然在吞噬一切,不远处窗边被庇护的女孩们紧握的金环,仍在发出耀眼光芒。
润玉颤抖着打开手掌,那枚即将被补全的逆鳞,正躺在他的手心里。
不……不……
旭凤!
旭凤!!
旭凤睁开了眼睛。
他低头,身上一片焦黑,摊开两手森森白骨上附着的筋肉已经枯干。大概,的确,凤凰也是会死的。
他又回到了空阔的灰色房间,这无边无际的虚空中永远只有他,和另一个自己。
他对自己说,你会为你所做的事后悔。
堂堂魔君藏在一只鸟儿的身体里,却是他千年来渡过的最快乐的时光。
你是不是觉得自己很可笑。
对面的人倒是毫发未伤。除了一袭明亮红衣,与从前的他并无半点不同,只不过那双凤眼似乎精光明锐,完好无损。红衣的男人看着他笑了。说,你的血已经还给他了。你的心头鲜血,足够还他。
你再不亏欠他什么了。
旭凤丢了魂似的起身,跌跌撞撞,对面的人伸手握住他被烧焦的手,又如镜像合二为一。这容貌俊美无匹的君主抬起头来,黑发如墨红袍似火,一阵强光亮起,灰蒙空荡的房间消失再也不见。
44、
红光穿透了厚厚的云层,仿佛利剑刺破一切黯淡迷蒙,状如末世。那光大盛,亮的几乎叫人目盲。
也没有人再敢看,看或不看的凡人都已经消亡。
就像天上降落的一颗巨大的星,明光蓬勃胜过千个太阳。光,大概也是火,红色的火逐渐化为幽蓝,又变成无色透明。无色烈焰裹挟着狂戾的风,碰到的一切物事都会瞬间飞散成烟尘,水泥钢筋的楼宇脆弱的像烈日下的雪,巨大坚挺的玻璃幕墙在这光下仿佛热锅上的冰块一样融化。
光中鲜红的火鸟没有伸展巨翼,它的双眼也不曾再睁开,震耳欲聋的火焰燃烧的啸叫声盖过了地上还在奔逃凡人的哀嚎。
前魔君涅槃失败身死,混沌之王终究现世。
毁天灭地。
如果天道也会做噩梦,那么此情此境就是它最怕的那个梦魇。
这博大无朋的、恒星降临般的一团火,无法被任何人任何水熄灭的火。仙神们列阵而来,企图为即将毁亡的世界与即将灰飞烟灭的自己寻一丝生路,可惜他们纷纷坠下,如同扑进光团的一只只飞蛾。
混沌是什么?
它是暴乱的极致,是一切的终结。
百万天兵的法阵在混沌面前就像密密麻麻的落叶被扫进滚烫的炉膛。
天帝抖开炎火灼灼的衣摆,他把所有的灵力运于剑上,六界安危,天道归正,仅在此最后一搏。
此剑将出,他抬眼却看见一道游动的银蓝色光带,刺进了混沌的烈焰中。
遍地浮尸里有个别还留着命的,从灰烬中抬头向上望……那是一条银龙,原是它颌下一片残缺不全的鳞,在一路抛洒绵延的光。
银龙口中衔着一枚金环,环上的虹光与那澎湃烈焰碰撞如铁器击打,龙便张口,金环仿佛一颗耀眼的宝珠,被它吞下。
龙仿佛五内俱焚般扭动,与漫空的大火却又像水流般缓缓相溶。眼见着龙身被高温焚出道道伤痕,片片火绒与银鳞四散,再被这仍在不断扩张的巨大光球吞没。
混沌是什么?
混沌是绝对的寂静,是一切的开端。
有谁听见过凤鸣龙啸。
凤凰的鸣叫声响彻了百重天,仿佛穿透破烂心肝的一把好剑,割下脓疮烂肉的那把刀子。
忽而所有风与火的啸叫都停滞,细听似有温和低沉的哼鸣,就像雨水落在午后的庭院,幽蓝湖面翻滚的徐徐浪涛。
最后一切归于无声。
天帝面露模糊笑意,手里的剑落在脚下厚厚的灰烬里。
“看来,两任缘机算得都对……也都错了……”
透明的火焰带走一切活物的生命与死去的亡灵,烧尽所有的新旧伟迹,雕塑与监牢,桥梁与墙壁……烧尽宇宙间所有的神像与神。
“你赢了天道。”他的声音如一串琉璃珠子。
“是我们赢了。”他的声音仿佛灼灼火星。
我曾经后悔过,但是我有你,就再也不会后悔了。
混沌选中的究竟是谁?
这一双兄弟,悱恻缠绵,爱欲杀伐,骨血交融如丝缕藤蔓不分彼此。
你们都是天成命定的混沌之王。
阴阳轮转,一体两面。
混沌意味着死亡,也代表着新生。
混沌炽烈的光吞没一切,万事万物皆在这光中。
旭凤,我找到你了。
我爱你。
我们回家。
尾声
死亡就像烧尽原上草的野火,烧尽了,新的才能自灰烬中重生。
能叫时间停滞,也能让一切再启。
钟表扭曲碎裂,亡者的宫殿塌毁,时空逆转,回退重来,宇宙坍塌为最初的那颗砂砾,如胚胎浮游于母体。
这崭新世界将有你有我有我们,再没有摆布我们的那只手。
玉阶前的桃花飞落成堆。
“小仙表字润玉,敢问这位仙友尊名?”
“我叫旭凤。”
“我……是不是在哪里见过你。”
全文完
最后那部分的内容具体可以阅读本合集中的《温柔的杀死龙的方法》
唉,这篇终于写完了,这种分开两篇不同着重视角、交叉各种悬念的写法我也是第一次尝试,不知道是不是比正常写在一篇里有趣些(不是……
后续还会有一篇之前俩人红尘劫的独立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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